就在十几天前的2月17日,鞍钢联众(广州)不锈钢有限公司的工人开始游行,抗议公司以亏损为由大幅降薪,并只给待岗员工每月发放广州最低工资的80%。
抗议正在成为煤炭和钢铁行业低迷困境的缩影。售价与成本倒挂,大量企业亏损严重,为了保生存,降薪和部分停产已成为迫不得已的选择。
中国煤炭工业协会直接统计的90家大型煤炭企业利润急剧萎缩,2015年的整体利润仅为51亿元,同比下降91%,同比减少500亿元;中国钢铁工业协会统计的重点大中型钢铁企业2015年利润总额则为-645亿元,亏损面超过一半。
3月5日,李克强在十二届全国人大四次会议上作政府工作报告指出,2016年的重点工作之一即为“加强供给侧结构性改革”,着力化解过剩产能和降本增效,并特别提到钢铁和煤炭,指出要重点抓好这两个困难行业的去产能问题。
供给侧改革中,钢铁和煤炭被选为去产能的试点行业,先行先试,再将试点后的经验分享到水泥、电解铝、平板玻璃等其他产能过剩行业。无论业界还是社会,都在密切关注这场艰难的去产能试验能否走出一条可行之路。
啃硬骨头
萍矿集团的职工们仍想着争取尽早恢复生产,正式上班。但或许,这次停产就是最终的结局。
财新记者从萍矿集团了解到,目前七对生产矿井已全部进入最终水平开采,三至五年内有一半煤矿要枯竭关闭,十年之内基本上要全部关闭退出。从2月停产至今的高坑、杨桥和黄冲煤矿,都属于即将枯竭的范畴。
萍矿集团党委副书记、工会主席邹新萍告诉财新记者,萍矿目前有在册员工1.62万人,离退休职工1.9万人,再算上新老工伤残近9000人,死亡职工遗属2100多人,矿区总人口达到10万人,每年职工居住区的基建维护、转供水电花费达3000万元。随着煤价走低,公司的效益相应下滑,由2011年盈利1.23亿元,一路下滑至2015年亏损2.9亿元。
邹新萍回忆,在煤炭行业黄金十年(2002-2011年),萍矿一线开采工人的月收入曾超过5000元,生产辅助人员的月收入也在2000元以上。目前,还能保证正常生产的安源煤矿一线工人月薪已降至2000多元,地面工人收入约1500元。
即便如此低的工资,萍矿集团也在连续的亏损的情况下难以长久保持,因此关闭部分矿井、分流相关人员成为主动选择。萍矿集团新闻发言人杨烈佑告诉财新记者,萍矿集团承诺做到“四个托底”,即支付银行利息、承担折旧摊销、支付职工社保及生活费、支付停产矿井排水费用。
萍矿集团能否做到承诺,现在还是个未知数。萍矿年产煤230万吨,从事煤炭生产的职工数却达到了1.1万人,万吨采煤用工人数达到47.8人,是全国平均水平的3倍以上。萍矿集团每吨煤的生产成本达420元/吨,其中人工成本达233元/吨,而当前萍矿生产的冶炼精煤售价590元/吨左右,电煤价格不足200元/吨。
萍矿集团自2012年至今一直在亏损,目前资产负债率已经达到100%,其中借款20.19亿元,每年财务费用上亿元。这样的资产状况,很难依靠资产证券化或单纯的债转股实现,萍矿集团希望等到更多的政府支持。
作为一个典型的资源枯竭型煤炭企业,产能的有序退出将成为萍矿集团未来几年不得不做出的选择,据集团某高层透露,萍矿集团已经将高坑、杨桥和黄冲煤矿作为清退产能上报,但还未获核准。一旦获批,萍矿集团将退出产能67万吨,约占当前总产能的30%。
国内很多国有煤矿企业与萍矿集团有着同样的命运——选择主动退出部分产能、主动分流部分职工。全国人大代表、黑龙江省省长陆昊在3月6日全国“两会”黑龙江代表团小组开放日上表示,黑龙江省属煤炭企业龙煤集团的最大问题就是人力资源严重错配。龙煤的万吨采煤用工人数为48人,与萍矿集团几乎相同,不同的是龙煤体量太大,这个位于中国最北部的国有大型煤炭企业,拥有22.4万员工,企业每年需要支付给职工工资接近100亿元,而黑龙江省的公共财政收入一年仅为1300亿元左右。
“如果龙煤出现资金链断裂,省级财政想帮都无法帮助它。”陆昊说。
去年9月,黑龙江省政府痛下决心,要对龙煤集团进行员工的组织化分流。陆昊说,这不完全是主动因素,“因为实实在在到了过不去的历史关口”,也是为了防止龙煤出现更为严重的问题。陆昊介绍,组织化分流人员是解决龙煤问题的重中之重,龙煤井下作业员工8万人,至今没有少发一个月工资,富余人员主要在井上。按照龙煤的规模,井上最高配置应该在4万-5万人,但龙煤的井上员工实际上配置了10万人,目前已有欠薪的情况出现。
一北一南,一大一小两个煤炭企业虽然背景不同,却遭遇了相同的困境,也选择了同样的办法。虽然中央整体去产能政策还没有正式实施,但是龙媒和萍矿都等不及了,大量的富余人员压得企业被迫做出分流的方案。
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部长尹蔚民曾对全国钢铁和煤炭去产能工作中即将分流安置的总人数进行过估算,即煤炭行业将涉及130万人,钢铁行业将涉及50万人,共计180万人。
地方政府压力山大
去产能过程中,压力最大的要数地方政府,以钢铁和煤炭为例,所有化解过剩产能的指标都将分解到各省级政府,各省政府不仅要配套相关的财政资金和扶持政策,还要负责去产能工作的落实。一方面,在经济下行压力较大的情况下,各地方政府财政资金较为紧张,很难拿出真金白银;另一方面,企业的出清还意味着未来地方政府的税收收入减少。不难看出,地方政府的实际行动将决定去产能工作的成败。
全国人大代表、鸡西市市长张常荣在3月6日黑龙江代表团小组开放日发言时,讲述了黑龙江省鸡西市这样资源型城市的艰难现状。鸡西原有煤炭产能3100万吨,2015年下降到1574万吨,历史上煤矿2000多处,现在不到150处,历史最高时,鸡西煤炭产值占全市工业产值70%左右,目前下降到43.5%。煤炭行业税收占本级财政税收最高时近60%,目前已经下降到不到20%。
对于鸡西来说,不仅去产能过程中对煤炭职工的安置问题地方政府需要出资,未来鸡西要寻找新的增长点,发展新的接续产业,更是需要大量的投入。因此张常荣建议,中央可以对鸡西加大资源枯竭型城市专项转移支付的力度,支持鸡西转型。他表示,鸡西已经选好未来的接续产业,主要发展密封材料、蓄能材料、超硬材料和石墨烯等四大产业。此外,鸡西还希望依据其煤炭品种丰富的特点发展现代煤化工基地。
鸡西选择的未来产业的确可以发挥其资源优势,但这些高端材料产业均需要先进的技术和研发能力,一个过去单纯以挖煤支撑的城市,很难在短期内实现这么大跨度的转型。
相对于资源型城市鸡西,资源大省黑龙江在帮助企业去产能过程中,无奈和尴尬更多。陆昊介绍,龙煤本次分流人员的方向是转向非煤产业,在龙煤叫做“带地分流”,即新增了农垦30万亩土地和150万亩林地,让龙煤的富余人员从事农业和林业。去年9月开始,龙煤已经成功转移分流2.25万人进入新的产业领域。但未来还有十几万人等待安置。
肩担去产能重任的河南省政府,已于近日印发了《关于促进煤炭行业解困的意见》,2016-2018年安排2亿元财政资金,对骨干煤炭企业非煤产业自主创新、技术改造、节能减排等转型升级项目给予专项补助,未来三年免收骨干煤炭企业国有资本收益。并要求金融机构不搞“一刀切”,协调解决骨干煤炭企业重大资金问题,运用市场化手段处置企业债务和银行不良资产。
地处平顶山的河南省属国企平煤神马集团已经计划未来三年关掉600万-700万吨产能,员工从13万人减到8万。除了员工安置难题,平煤集团董事长梁铁山还对财新记者表示了对资产处置的无力感,“除部分大型设备可以回收,矿井巷道、泵房等固定资产只能沉没”。
平顶山市委书记陈建生则对去产能后地方经济增速能否保持表示了担心。他说:“中央要求供给侧改革要做加法和减法,如果只减不增,地方经济的增长肯定是负的。因此做减法的时候,还要多做加法,要想在把国有煤矿关掉之后,职工还要安置好,一两年短时间内培育出来一个完整的产业,马上能把去掉的这一部分补上,难度很大。”
政策预期分歧
从中央到地方的去产能政策正在陆续出台,中央希望尽快落实去产能任务,地方希望尽快抢占先机,尽量多争取中央的支持,一张钢铁、煤炭去产能的政策网正在悄然构筑。
2月4日和5日,国务院连续发布钢铁和煤炭“去产能”的两份纲领性文件,明确用五年时间压减粗钢产能1亿-1.5亿吨,用三至五年时间退出煤炭产能5亿吨、同时减量重组5亿吨。如此算来,钢铁业五年内要减少约13.27%的粗钢产能,而煤炭业则计划退出约17.54%的现有产能。
上述两个文件要求,去产能任务由各省级政府和国务院国资委负总责,根据文件要求研究提出钢铁和煤炭的产能退出总规模、分企业退出规模及时间表,据此制订实施方案及配套政策,报送国家发改委等相关部门。
纲领性政策出台后,各部委的相关配套文件紧随其后。2月14日,央行等八部委联合发布《关于金融支持工业稳增长调结构增效益的若干意见》,开启“不良资产证券化”等金融领域支持去产能的政策,其他中央部委还会出台财政、税收、人力资源、土地、引导“僵尸企业”退出等多项政策措施,支持两行业去产能。
之前比较被动的地方政府现在态度大多转向积极。2月底3月初,山东、甘肃、重庆、广东、青海等相继出台本省的“去产能”方案,青海省甚至在3月3日启动出台供给侧结构性改革行动计划的同时,立刻就关停首批18户“僵尸企业”。
财新记者在全国“两会”采访时获悉,一些行动较快的省份如河南、河北,希望尽快抢占先机,已经将本省化解钢铁、煤炭过剩产能的具体方案上报相关部门,正在等待批复。
地方政府的积极态度一方面体现了对中央政策的响应,更重要的是,那些去产能任务最重的省份往往严重依赖煤炭和钢铁发展,近年财政困难,很难拿出相关配套资金去“砍”产能,因此希望更早、更多地争取中央配套资金支持。
对于中央资金的安排,李克强在政府工作报告中提及,今明两年中央政府将共拿出1000亿元,用于支持钢煤两个行业去产能过程中职工安置问题。
政策的网越织越密,但财新记者询问多位钢铁和煤炭的业内人士,如果五年后钢铁和煤炭去产能任务全部完成,能否兜住行业下行趋势,甚至实现销售价格回归合理区间,使生存下来的企业进一步发展?今年以来,煤炭、钢铁等周期性股票突然迎来了一波热炒,有声音认为,随着去产能政策和供给侧改革等措施的落地执行,煤炭、钢铁等周期性行业有望迎来价格反弹和利润回归,从而实现上市公司估值修复。
然而行业人士不约而同地表达了悲观的预期。他们认为,即便五年后粗钢产能实现减少1.5亿吨,煤炭产能减少近10亿吨,恶性竞争、全行业亏损的状况仍大概率延续。换句话说,钢铁、煤炭化解产能过剩的总目标即便完成了,也很难改变两行业的困境。
原冶金工业部副部长、全国工商联中小冶金企业商会原名誉会长赵喜子表示,他对五年化解1.5亿吨粗钢产能的效果感到担忧,这种压缩产能的目标是按照静态计算的,由于中国宏观经济增速放缓,房地产、汽车等行业增速也逐步下降,国内粗钢表观消费量自2014年开始逐年下降,2014年为7.4亿吨,同比下降4%;2015年7亿吨,同比下降5.4%;业内预计2016-2020年,国内粗钢表观消费量也会以每年4%左右的速度递减,五年需求量下降1亿-1.5亿吨。也就是说,本轮化解钢铁产能过剩的政策目标,基本上与国内钢材表观消费量的逐年下降相互抵消,很难起到提高产能利用率,改善市场恶性竞争的效果。
对于煤炭行业的去产能目标,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全国人大代表也告诉财新记者,通过压减10亿吨煤炭产能,很难在短期内对煤炭价格有较大改变,因为全国总体的煤炭产能太过庞大,而且很多成本低的小煤窑不受政策限制,一旦价格稍有回升就可能复工,这部分企业很难管控,即便部分产能彻底关闭,整个市场价格也很难回到合理区间。
2015年全国钢铁总产能11.3亿吨,产量8.02亿吨,其中国内消费量7亿吨,出口超过1亿吨,行业已被动走上压缩产能的通道。而对于煤炭产能过剩的严重程度,中国煤炭工业协会副会长姜智敏在今年1月公开表示,截至2015年底,全国煤矿产能总规模为57亿吨,其中,正常生产及改造的煤矿产能39亿吨;新建改扩建煤矿产能14.96亿吨,其中约8亿吨属于未经核准的违规项目;停产煤矿产能3.08亿吨,但这些产能仍处于随时可复产的状态。